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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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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睡

十六年前,雲啟山。

秋日光景,雁過掠影,唯有漫山落葉動如螢。

那男子緩緩走上山頭,眺望遠處白煙,不覺失神。

“白蚺?”

他轉過頭,看著遠來老者微微點頭,“老師。”

七老怪笑笑,“近來可好。”

“恩。”他垂頭半響道:“為何把她送上了山?”

“唉,她爹說她行徑古怪,才百日就能竄上窗頭,小小娃娃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動作,他接受不了,說是在我這放到大,十八的時候再來接走。”七老怪遲疑片刻,“你可曾想過,她可能……會是個癡兒?”

“以後的事,以後再說。”

老頭看著他半天,這才道:“恩,去看看吧,她都兩日沒進食了。”

兩人靠近偏房,裏面傳來慘無人寰的尖叫,開門正瞧見被兩個女弟子扯住的小娃娃。娃娃才半歲大,白白瘦瘦卻和猴子一般,小手扯著女弟子一頭長發。可憐這弟子痛的直跳腳,便看著自己被扯下的數根青絲淚流滿面。

白蚺在那嬰孩眼前一打響指,她便手腳一松,被他單手拖住。這孩子小小一團,裹著一塊白色的布,即使被稍稍施下催眠術也依舊不安分的撓著手。

他晃晃指頭,“別鬧。”

七老怪趕走兩弟子,看著桌上撒了一桌的粥,唉聲嘆氣,“又是一口都沒餵進去。果然是能耐,兩天沒吃還這麽活躍,還和打了雞血的猴兒一樣。以後長大了不好對付哦。”

白蚺坐下身笑:“麻煩老師再去準備一份,我來餵。”

老頭甩著兩行淚奔走了。他早點來不就不用浪費那麽多糧食了?

白蚺打了一個響指,女嬰猛然醒過來,抖抖腦袋,仰面啃著自己的腳丫。

“你是誰?小蠻?帝姬?”

她睜著水靈的眼珠看著他,片刻又拱到那頭去了。

七老怪端著粥站在門外半響,“這娃娃名字都沒有,不取一個?”

“你看呢?”

老頭湊上前鉗著胡須逗她,“大花?翠花?別這樣看我,大俗就是大雅……哎呦呦!!!”話畢被嬰孩撕下一片胡須。

“遙合。”

“恩?”

“叫遙合。”

七老怪點點頭,“聽你的,你不帶她走?”

白蚺笑笑,把女娃娃放在老頭懷中,續而端起粥,“既然谷主說勞煩您照顧,您就留下她,只希望老師莫要告訴她什麽。這幾年我會常來看她,她的一切還得勞煩老師去費心。”

“一定一定。”

白蚺用手指在嬰孩手心描繪,她不住咯咯笑。

“無論你是誰,都要開開心心活著。”

十六年後,雲啟山。

茶壺落了地,滾燙的茶水四濺。

“我不同意!”

白蚺笑,“近來我說什麽,老師都是反對的。”

“我老頭不管其他事,但凡牽扯我小徒兒的我都要管管。”

“是都要管管還是都反對?”

七老怪一哽,澀澀道:“呃……反正,你不能碰她!”見他不說話,老頭似乎覺得口氣過了頭,又道:“不是才在路途上,為何突然回來了。”

“已經結束了。”

老頭一楞,扭頭上下打量他,“找到了仙冢?”

“還沒。”

“丫頭呢?”

“回了邪劍谷。”

七老怪暗暗松了一口氣,卻聽白蚺道:“老師反對了一天,卻有話哽在喉間,到底想說什麽?”

老頭一楞,手裏的碎瓷片又全數落了地,他哽咽半響,“你……你是真心喜歡她?”

見他點頭,他又道:“那丫頭又傻又蠢,你也喜歡?”

“傻的可愛。”

七老怪抖著下唇哇哇大哭,仿若是天大的委屈。

“可憐我小徒兒好不容易桃花開還得帶著別人的陳年爛帽子。”

白蚺呵呵笑了,“什麽陳年帽子?”

七老怪悲憤,“就你那些個陳年破事唄!”

“我就知道是這樣。”

“知道個……唉?”

白蚺起身行了禮,“多謝老師,學生先走一步。”

七老怪攔住他,“你知道小合不是那女妖精?”

他笑,“早已猜到。”

“等等,就算你把她當個人來喜歡我也不會答應的!!!”

“屁!什麽叫把我當個人!”遙合吞下一口氣,“又講完了?”

郁大人看著鼓著腮幫子的丫頭,無奈道:“你倒是好淡定。”

“哼,沒什麽好驚訝的,反正你們事事都會瞞著我,習慣了!”說完腳一蹬,踢疼了小桃。

“那你知不知道你師父為什麽一直不答應?”

“不稀罕知道!”遙合別過臉,“我現在不會和小白在一起,最多看看他死沒死,順便去揍他。”

“我呸!”催城在旁啐道:“黑鴉的嘴巴!”

郁大人笑,“到底誰也沒休誰,你還是他夫人。”

這一句,大家就都不語了。

揮扇子的功夫便到了白山,山上依舊沒變,大白日的人都不知去了哪兒。郁大人提著玉扇指著高處,“去吧,在等你。”

遙合一頭霧水,往上爬了兩節階梯又扭頭看他們,忽見郁大人做了一個微笑的手勢。她的心不知為何蹦蹦亂跳,腳也站不穩似的。待站在熟悉的門前,這才用力扯出一個弧線,可惜肚子裏有悶氣,笑的分外的難看。

門一開,還是老樣子,地上是她撕扯過的地毯,都夏季了居然還不掀開。她不住嘖嘖搖頭。

她想的或許美妙了點,以為那個惡夫會坐在桌邊等她蹂躪,沒想到一擡頭就看見他躺在床上,安安靜靜看著她,好似等待了很久。

又氣又惱,又委屈又思念。都兩個月了……

遙合腳一蹬就要先滾蛋,卻聽他在後喚她。

“小合。”

“呸!”她連臉都不回。

“……頭發長長了。”

呸!關你個屁事!

“過來讓我看看……”他的聲音突然黯了下去。遙合一楞,想起一路種種扭頭就往床邊靠了兩步,居高臨下的瞪眼。

白蚺笑笑,模樣依舊,只是她總覺得少了點什麽,或許便是精氣神?

“你這個沒臉皮的!這就是你拋棄我的下場,活該病倒了!”

他在那頭看著她笑,“別皺著眉頭,難看。”

“是是是,都吃幹抹凈的哪兒能好看!”

“……胡說。”聲音又變了,好像很疲憊。

遙合終於被這一嗓子嚇到,往前靠過去。

“生了什麽病,成了這個樣子。”

他突然抓住她的手,握的非常非常緊,“是我不好,你別氣,笑笑。”

遙合的心終於一沈,這怎麽像是他要斷了氣?

“你……你不會要死了吧?”

“如果我死了,誰來陪你?”

她大吐氣,陡然又惱了,“少在這裝可憐!你死了我就嫁給別人去!”

白蚺笑,卻也笑得無力,“恩,也好。”

“放大屁!”丫頭陡然跳起來,“你死了老娘就守寡!把你掛在房梁上,每天鞭屍你!”

他疲憊的笑,累的閉上眼睛。

兩只手就在被褥下糾打著漸漸握在一起,十指交纏。

“你笑笑。”

“氣著呢,笑不出來。”

“罷了,”他微微睜開一些望著她,“我的夫人不笑也漂亮。”

“什麽時候會說好話了。”遙合終於忍不住笑了。

“恩,以後都會說……”

他的聲音很沈,遙合摸了摸他的臉,冰涼的。

他這樣,不知怎麽了,遙合心疼。

“要不然你睡一會兒,等你醒了我再和你算賬。”

“恩,一個人怕嗎?”

她別扭的掐他,“不是有你陪著我嗎?”

他深深望著她,擡手間摸她柔軟的短發又握了握她的手。

兩雙眼睛一對視,就像忘了仇一樣。他閉了眼,然後手突然松開了。

門被催城撞開,他哭著大吼大叫,“混蛋!叫你笑就笑啊!以後你笑他都未必看得到!”

她陡然大腦麻痹了,拉拉白蚺的手,失力的垂在了床沿。

叫他也叫不醒。閉著眼,安安靜靜,就像死了。

催城吼的話她一句都聽不懂,透過他肩頭看見郁大人的半張臉,是垂著眼睛的,毫無笑意。

謾罵在她耳邊碎成了雜音,滿耳都是嗡嗡聲。

她爬到白蚺身上,扒開他的眼睛,大叫大喊:“你醒醒你醒醒,我笑給你看我笑給你看!”沒有回應,好像失去了五感。

她就要把人撕碎了,郁大人上前把她拉起身,“已經睡了。”

“什麽意思?”她驚慌的瞪著雙眼,“死了?”

“是生是死,要等三年。”

遙合揪住他的衣領,怒道:“你們這些王八蛋又瞞著我什麽!還不快說!”

“不是不說,是他不肯告訴你。”郁儒丘拍拍她的手,“總的來說,世上萬物要做妖,群妖又想做人,人又想做仙,這自然而然成了規律,反之便成了逆天了。偏偏有那麽一位想逆天而行……”折扇敲她的額頭,“……陪你。”

“說直接點,聽不懂!”

“小姑娘,人有人的痛苦,仙有仙的無奈。千年的寂寞誰都想擺脫,有仙呼朋喚友,有仙徹夜飲酒,偏偏你這位想化身為人。我知道白蚺前一行帶著你去尋仙冢,你知道你所要的,你知道他所要的嗎?”

她不是沒問過,可是……“他都不告訴我!”

“那我告訴你,他要找的東西叫魂水。”

遙合陡然想起,這東西曾頻頻從師父口中聽聞,老頭總是教訓下面的弟子:誰偷懶就餵誰喝兩甕魂水。可魂水到底是什麽,她始終也沒興趣知道。

“那到底是什麽?”

催城掉眼淚,哽塞道:“喝了魂水,仙就成了人。”

遙合望著白蚺沈睡的眉目,喃喃道:“哦~小白進仙冢是為了尋魂水……為了做凡人…… ”

“你明白就好。”郁大人站在門口,望著一屋子悲催的人兒,“他正是為了這一滴才四處奔波。”

遙合搖頭,“可小白變了人,又會怎樣,為什麽要哭?”

“若是凡人的仙喝下去倒也沒什麽,”催城哽塞道:“可偏偏他是妖仙,前身是妖物。誰……誰知道他喝下去會怎樣。”

“那後果……是什麽?”

郁大人嘆氣:“要不為人,要不為妖,要不打成原形,要不死。”

遙合大怔,扭頭罵道:“胡說!小白不會死的!”

“誰也說不準,三年之後才有結果……”郁大人拍拍她的肩,“這個過程不簡單的。我看你……還是忘掉好了。”話畢,他便將手放在遙合頭頂,指間已溢出綠光。

遙合渾身一顫,雙眼就要冒盡星,她猛然守住意識,扭頭推他。

“狗仙,你想讓我失憶!”

郁大人慢悠悠收了手,“白蚺覺得這樣對你或許是好事,不過我不想得罪人,還是看你的意思。”

“混賬!他還沒死就想我失憶?!”

“他不想你空等三年,若三年後他成人醒來,他便去找你,若是其它結果,便叫你忘了他也好。”

“好個屁!”遙合惡狠狠的盯著床上那位,“要是我失憶了跟別人跑了,你去找誰?”

催城軟在一旁,哭道:“難道你要看著他一步步的去死?”

“我說了,他不會死的。等一個人有什麽難的,三年那麽短,我等。”

“等來的若是失望呢?”

“到時候再說。”

郁大人取來一塊手帕塞在她手裏,卻被她推開,“我沒哭!”

“還不如哭呢。”他嘆氣,“我們一直以來都很反對,這樣不過是一場冒險。好,便心想事成,壞,便性命全無。曾有一度我們好言相勸,幾乎可以勸阻他,可惜最後……”

“什麽?”

“最後你出現了。”

手帕終是塞在她手中,郁大人拉著催城往門外走,“白蚺說他在坤鏡裏看見的畫面是你在他面前老去,而他依舊。他說,你若要老,他會奉陪。”

四周就這樣安靜了,遠處有催城響徹山頭的哭聲及郁大人的嫌棄聲。

遙合低頭望著手裏這張手帕,扔到了地上。她坐在桌邊望著空門良久,這便起身幫白蚺掩好被子。

怎麽能相信呢,前一刻還說她漂亮,後一刻就沈睡了。

“小白,你為什麽不等我來了再喝魂水呢?我還有好多話要和你說呢。”

她捏住他鼻子,“你真的睡著了嗎?騙人的吧。”

遙合躺在他身邊,抱了抱他。擡手間在他衣下摸到一個物件,取出一看,她便安靜的笑了。這個她隨手做的布玩偶居然被他留在身邊,是那個被她紮成針眼的“小白”,上面罵他的話依稀可見。她捏了捏塞回他腰間。

不知他看她最後一眼的時候她在不在笑,是不是不堪入目的表情。三年裏他的夢裏會不會就是她這張醜臉。

指尖滑過他的眉目,她的眼睛有點燙。

她移步到窗邊,望著初秋的天空,藍天又高又安靜,心也平靜了須臾。

小八哥今天特別安靜,在窗臺上瞪著眼睛看她。遙合摸了摸它,突然在它爪子上看見一卷小字條。這是那時給白蚺留的,或許他也沒看見。

伸手摘下來,小小字條還是嶄新,上面是她的鬼畫符:回來的時候通知我。

她不住笑了,那時他沒回來,她卻已追去了忘川。

如果他早一些告訴她一切,她會如何面對?可惜她都沒時來自問,他就扛起這一切。

他說過不會讓她成為過去,原來代價是這樣。

她揉揉眼,忍住眼淚。

她的筆記後面還有字卷曲著,三個字整齊的排著,一筆一劃分外認真,好像寫了很久。

風從窗外席卷進來,字條從手上滑落到窗臺上。小八哥低頭望著字條轉了轉黑豆似的眼珠,受了刺激一樣大喊: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……

遙合捂著臉在風中放肆的笑,笑著笑著便哭了。

讓他好好睡吧,她會等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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